此處本就是他的地方，這座山是離度朔山最近的仙山，他從鯤化為鵬後就一直居住在此地，他親手蓋了幾間竹屋，他親手種了漫山的桃樹，他一直看著度朔山的方向。

桃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，她抽開自己的手，解開了禁制，飛向度朔山。記憶如潮水般湧來，她的大腦已經決堤，再也無力招架，她只想回到她的度朔山，是的，她在度朔山生，她在度朔山長，度朔山是她永遠的棲息之地。

鵬逍走出竹屋，看著她離開的方向，往事浮現在眼前，並未如風消散，而是歷久彌新。在極北之地，他想著她，想著該怎樣認錯，想著該她讓他回去的場景。卻沒能想到他會自作主張離開了她要他待著的地方，沒能想到他會找到了另一只桃妖，守護著另一只桃妖而傷了她。

以她的性子，這次肯定又生氣了。

桃妖落在桃樹枝上，這是真正屬於她的地方，這裏有她熟悉的一切。她閉了眼，靜靜地感受著微風的吹拂，聽著海浪的起伏，與腳下的桃樹一起顫抖。

她看著月升，又看著月落，月在她的眼中，卻沒能入她的腦海。記憶有時候真的很奇怪，前一秒發生了什麽會馬上忘記，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卻又是如此清晰。她迎風而立，她努力讓自己平靜，可她只能做到表面的雲淡風輕。

在她出現在度朔山的那一刻，郁壘神色就變得覆雜，身子不由挺得更直了，神塗心裏不由犯嘀咕，不動聲色地向四周看了看，卻沒發現什麽蛛絲馬跡，可郁壘那像嫁女兒的又喜又悲又嚴肅的神情讓他很不安。

“怎麽了？”神塗沖著郁壘輕聲地問道。

郁壘瞟了神塗一眼，又仰頭看著上方，神塗朝他看的方向望去，透過粗壯的枝幹和密密的枝葉他只能看到少許的形狀不一的天空，“裝神弄鬼。”他忽而覺得自己用錯了詞，“裝人賣傻！”正了正身子，再不看他。

郁壘沈默了半晌，幽幽地說道:“桃妖回來了。”

“什麽！”神塗瞬間提高了嗓音說道，他忽又覺得自己太大驚小怪，故又壓低了聲音，一邊朝上方看，一邊問郁壘:“你說傳言是真的嗎？”桃妖與鵬逍結盟，欲取天帝而代之。

郁壘沈思了一會兒，說:“總之天帝信了。”

所以，孟小小逃了，連重明也走了。

神塗低著頭，很是失落，“我不信。”

“你不信又能怎樣？”郁壘答道。

神塗站直了身子，手拿武器，一臉的嚴肅，“我當然要相信她，向她解釋，好讓她不至於那般生氣。”

“萬一是真的呢？你站在哪一邊？”郁壘的聲音很低，沒有起伏。

這是神塗從沒有想過的問題，他只一心認為以前的桃妖希望三界和平，現在桃妖不會變。他只需要堅定不移地相信她就夠了！“不會是真的。”他堅定地回答。

他看到郁壘笑了，這是第一次。於是他也笑了。

一聲雞鳴，讓桃妖清醒，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場景，卻無力欣賞。頃刻，她來到那只叫著的雞對面，它仰著脖子，抖擻著身上的五彩羽毛，卻全然沒把桃妖放在眼裏。桃妖冷冷地看著它，說道:“重明呢？”一時間地府的鬼魂因為桃妖充滿震懾力的聲音而亂了步伐。

那只雞化了人形，在桃妖看來長得很醜，他倨傲地擡著頭，頗有些不屑地說道:“桃大妖不是應該和鵬逍在一塊兒商討攻打仙界的事宜嗎，怎麽還關心起重明來了。”

桃妖的死魚眼一瞪，他還來不及施法就被腳下的桃樹枝緊緊地縛住了身體，掙脫不得。桃妖轉身，急忙前往地府，重明都被替代了，那孟小小和閻王呢？誰說她和鵬逍要攻打仙界的？她思緒紛亂，記起了鵬逍，卻沒想到又回到了她選擇忘記他的前奏，又是攻打仙界！

她入了鬼門，沒有受到任何的阻攔，只神塗給了她一個淺淺的笑。

忘川不息，彼岸花盛，奈何橋邊，三生石仍在，可它旁邊的卻不是孟小小……桃妖不死心地找遍了地府的每一個角落，這都是她曾經熟悉的，可偏偏她卻覺得心慌的厲害，重明不在，孟小小不在，左皓不在，閻王不在，甚至於連小鬼的神情都變得那樣的不同！

閻王殿內，她看到了另一個閻王，他也長得很醜。她徑直走到他的面前，一直盯著他看，她看到他在發抖，看到他神色緊張。而她是故意的。“是天帝下的命令。”桃妖說道，她並非詢問，只是想說話，找個活的東西說說話而已，“重明他們去了昆侖山。他們做的很好，天帝畢竟年少易沖動，是該避一避的。可是這樣一來，度朔山就不再是原來的度朔山了。”

“沒有你們，地府一切都好。”閻王艱難地張開口。

桃妖施施然坐下，悲從中來，“度朔山沒了地府也會一切都好。你是閻王，現在你把地府搬走，度朔山是我的。”桃妖頓了頓，忽而，提高了音量，“度朔山是我的！你們霸占了度朔山，我認了，我還可以守著它，可現在你們不僅霸占了它，還要趕我走？我告訴你，這三界沒有誰都行，一切都會好！包括少了你，少了天帝，少了你們一幹自以為是的神仙們！現在的按部就班不代表不可轉變！”

“三界之內，生生死死，自有定數，皆有因果。”

“你認為現在就是‘果’？”桃妖怒極反笑，“我親眼目睹開天辟地的艱難，我親眼所見三界的紛爭，你所看到的僅僅只是暫時的果，卻一定是一個因。我的度朔山本是一塊凈地，卻不料成了三界中最陰之地。你們搶了我的地方是那樣的理所當然，而你們才聽說我要搶你們的仙界就認為我罪該萬死，應該連坐！

“這本是我的度朔山。”桃妖起身，不舍地環顧四周，“現在……我讓給你。”

她就那樣消失在閻王殿，地府中，鬼嚎震天。

鬼門外。

“桃妖！我們相信你！”神塗沖一抹緋色身影喊道。

桃妖身子一頓，轉身，又一次看到了神塗的笑臉。

“度朔山一直都是你的，你不能不要。”郁壘說道，一塵不變的神色和語氣。

桃妖笑了，說道:“先讓給他們玩玩，到時候再搶回來就是了。”

說完，她消失在度朔山，連同帶走了那棵從昆侖山移植而來的桃樹。神塗和郁壘對望了一眼，皆是無話，光禿禿的度朔山，消失了的鬼門，沒有桃樹的度朔山怎麽還會是度朔山呢？

鬼，從地府魚貫而出。神塗和郁壘急忙捉捕，他們被淹沒在鬼群之中。待他們終於無力，仰躺在地上，任鬼們四竄時，神塗興奮地沖著郁壘大喊道:“她下了禁制的，鬼做不了亂。我就知道……就知道她不會不管度朔山的。”鬼瘋了似的向外沖，卻被結界撞得飛了起來。

郁壘望著四竄的鬼魂，望著桃妖離去的方向，，沒有說話。

昆侖山上，瑤池邊，正舉辦著蟠桃宴，觥籌交錯，笑語宴宴，熱鬧非凡。桃妖斂了周身的氣息避開了瑤池，走了小道去尋孟小小。

格格不入，是的，她與這熱鬧格格不入。她走得格外的快，突然，她頓住了，一個翻身，隱在了一棵桃樹後。

西王母和天帝！不，那是一個人，酷似天帝的一個人。他們相依相偎，低聲淺語著。

“天帝一魂轉世——周天子，一個人能走入昆侖仙山，能得到西王母的青睞。”桃妖想，“孟小小在這裏是安全的。”

她悄悄地離開，隔著很遠很遠，她還能聽到仙人們的笑聲。

她在雲端，在風中飛行，卻無所歸依。

泗水城。

桃妖落在了一座墳前，那是媛娘的墳，早已荒蕪，長滿了野草。她一根一根地拔著，沒說一句話。她雙手沾滿泥土，身上也沾了草，面色蒼白。與墳前的那棵花開得正旺的桃樹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
直到墳頭的野草被拔光，她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，楞了半晌才說道:“我活了這麽些年，最終能說上話的，還是你一個死人。你放心，我還記得你的願望，我會找到他，告訴他，你一直在等他。我待會回去看看你的幹兒子，看看他給你生了孫子沒有？要是生了孫子呢，你也就別怪他不整理你的墳，畢竟養孩子也是挺不容易，反正你也趕著投胎去了，這墳如何也是無關緊要。要是他沒給你生孫子，我們也不能怪他，畢竟生孩子不是一個人的事。我會催他的，人這輩子時間短的很，沒那麽多時間給揮霍。也不知道你是否看到了度朔山的桃花，其實呀，桃花什麽的，沒什麽好看的，你看了十多年的桃大妖就該滿足了……你還記得我的娃娃親鵬逍嗎？我那時候是騙你的，直到昨天我才發現我並沒有騙你，你該高興了。你運氣真是好，居然能讓我們倆給你磕頭，三界之內獨一份的，連天帝都沒那福分。看吧，果然折壽了。

“或許我是該待在度朔山的，因為其實，其實我無處可去……所以呀，我才會來這兒跟你一個死人說話。如果你嫌我話多你就全當我是在和桃樹說話。不，你怎麽會嫌我話多呢？你的話比我還多的。”

桃妖嘆了口氣，朝泗水城的方向望去，城似是變了模樣，可她還是輕易地找到了媛娘的家，院子裏的桃花也開得正旺，那棵梅花樹只剩枝幹。

她沿著河邊慢慢走進後院，翻墻而入。院子裏靜悄悄的，只有前堂傳來聲響，她立在門外，做賊似的朝裏看了看，這裏仍舊是一家酒肆，與她離開前一個模樣。她忽然平靜了不少，施了妖法，酒肆霎時靜止了，她大搖大擺地走進去，施施然坐下，擡眼時，酒肆又恢覆如初。

她要了一壺酒，還送了一碟豆子。

“聽說前來朝貢的32國諸侯還在呢！我們徐國稱霸指日可待！”

“我有生之年如果能看到我們偃王稱霸也就心滿意足了！”

“周天子□□是該到頭了。”

……“聽說離宮也要建好了？”

“那是，離宮可是建給偃王夫人的，偃王催得急呢！”

“偃王夫人真是有福之人。”

……

偃王治國有方，素以仁義聞名，徐國五谷豐登，人民安居樂業，國力不斷增強，來朝貢者三十有二國，被推為盟主。隨後，贏偃僭越稱王，同時逾制築徐國都城，天子王城才方九裏，徐國泗水城方十二裏！

“有夫人了呢！”桃妖喝了一碗酒，起身離開。

“這位姑娘，您忘了付酒錢！”她還未踏出門檻，就被攔住了。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胖子，滿臉堆笑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裏，桃妖怔楞。

那胖子臉色巨變，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的，又是笑，又是想哭，“夫人？！”

“我不是夫人。”

“不，您是夫人！夫人我終於等到你了！”

眾人皆是一楞！夫人意味著什麽？天子之妃曰後，諸侯曰夫人，大夫曰孺人，士曰婦人，庶人曰妻。她就是偃王夫人？！

“我不是！”說完，她跨出了門檻。酒肆內的胖老板想追出來，卻怎麽也出不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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